文丨郭小寒
“碧绿碧绿的女人/拿着一把菜刀/寻找着最沉默的公鸡……有人约我今天去太平街打腰餐/傍晚再去东瓜山……我就这样晃荡在湘江的风里面”。一曲俏皮而地道的《东瓜山》,让钟立风在《我们民谣2022》的舞台上脱颖而出。有人钟情于口琴里的花鼓调,更多人发现了歌词之精妙,里面有长沙街头的鲜活场景,有街道和地名的活学活用,更有热腾腾的烟火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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谈到这首歌的创作,钟立风说:“灵感迸发是长期的累积,不是刻意的努力,而是来自生活本身。”张亚东形容钟立风是“一个谜”,李健则特别羡慕他的状态。李健曾说,“这么多年,他一直是我生活中的提醒。还有人保持着初衷,像以前一样热爱音乐……他的内心有一个广阔的世界,比这个世界更丰富。我羡慕他放下一切,去自己想去的地方。”
东瓜山的碧绿女人
在录《我们民谣》这档综艺的日子里,很多音乐人会趁录制的间隙去外地演出,小钟却一直安静地呆在长沙。他四处漫游,晃荡在湘江边,和朋友们“打腰餐”。在东瓜山游荡,就是他生活日常的一部分。这种旅人般的晃荡、徘徊,在人群中穿梭,带着日常的诗意,于是有了街知巷闻的民谣《东瓜山》。
原创舞台的规则是三天时间创作出新作品,《东瓜山》看似也是在这么短时间完成的,但早在十年前,关于长沙的情绪和感情就在小钟心中酝酿。歌里写到的“白沙古井”他早就到访过,除了周边住户,有些人甚至从很远的地方来这里汲水。古井周围生机勃勃的景象,曾给小钟留下深刻印象,因此才有“长沙沙水水无沙”的典故。歌词中出现的“一步两搭桥,平地一声雷”、潮宗街、东瓜山、太平街等等,都是长沙现在或过去的地名。用自己的体会和旋律创作,小钟把当地的人文传统留在了音乐里。
最为人称道的,自然是那句“碧绿碧绿的女人,拿着一把菜刀,寻找着最沉默的公鸡”。菜刀和公鸡,是小钟在贺龙体育馆附近看到的一个生活场景,或是某些印象碎片的拼贴。这次在长沙演出,小钟在街头留意到许多身着绿衣的女子,于是佳句偶得。他说,“在生活中发现一道奇迹,诗歌于是诞生,谱曲也是如此。”
谈到民谣的叙事特色,小钟认为应是虚实交替的,唱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、一些细节和碎片化的呈现,而看不到的是下面更广大的厚土,它们像根基一样隐藏在生活里。
《东瓜山》发表后,网上对“碧绿女人”有各种解读,小钟看着很开心。“创作者凭内心情感的牵引而写出作品,聆听者有不同的感受。留给大家一些想象的空间和思考也挺好,保持开放的状态就好了。很多事是看不透的,看不透的才是现实的生活。”
大腿乐队的青春岁月
“立风”两个字合在一起为“飒”,钟立风喜欢以此自况。父亲给他起的名字本是钟立峰,但他觉得自己所追求的,不是顶峰,而是人们看不见却能触摸的风。
钟立风的老家在浙江丽水,少年时代正赶上时代大浪,父母从香港带回的收录机和音乐卡带,让他沉醉于流行音乐,邓丽君、侯德健成了启蒙导师。中学时代钟立风开始弹吉他,一直弹到高中毕业,他去了浙江歌舞团,成为了一名职业乐手,那是1992年。
1995年,钟立风来到北京,本想找唱片公司签约,成为一名正式歌手。但此时的北京音乐界,已不是魔岩三杰、校园民谣那样的黄金时代。他四处碰壁,只好在酒吧驻唱,并以此为生。平日租在小平房,写出歌来就去酒吧唱一唱。90年代后期,全国各地的民谣音乐人逐渐向北京汇聚。钟立风在酒吧里遇到了万晓利、周云蓬、马条、小河等一众高手。尽管市场经济和流行音乐水涨潮生,但这些一起北漂的酒吧歌手,根本无意界定谁是民谣、谁是流行、谁是独立音乐。大家都是自己写歌自己唱,去酒吧现场验证。与老周、小河、晓利的沉稳厚重不同,小钟形容,当时自己像“风”一样难以界定,风格有些难以捉摸,实际上一直到现在,他也不在大众所“熟知”的民谣体系里,仿佛他一直是朝向未来和开放的。
1997年,钟立风和万晓利、马条等人都在北京的栗正酒吧唱歌。栗正老板路子多,带着他们去厦门走穴,还逼着他们穿上港台歌星派头的着装——紧身的金光闪亮的时髦衣服。小钟记得,作为贝斯手的马条在舞台上爱耍帅,一个跨步踏在音响上摆造型,紧身裤呲啦就裂开了,他只好硬着头皮演完。下台后姑娘们围着他们叽叽喳喳:你们好酷啊,请问你们叫什么乐队?马条盯着自己露肉的大腿说,我们叫“大腿乐队”!在《我们民谣2022》舞台上,钟立风和朋友们唱《在路旁》时提到“大腿乐队”重组,典故即来源于此。他们确实是在一起,走过了那个荒蛮肆意的年代。
《我们民谣2022》的录制有段时间曾因疫情而被迫停滞。没想到这给大家反倒创造了在一块儿重聚的机会。大伙儿在民宿里喝茶、聊天,切磋琴技,很多往事重新发酵,各种感伤和追忆被歌手们融入现场的表演。
钟立风在第一次见面会上演唱了《在路旁》,这首歌的最早版本就是万晓利做的编曲。那时候钟立风住在德胜门的平房里,他还记得,自己要坐27路公交车到安定门,再倒一趟车,经过漫长的旅途,才能到万晓利在天通苑的住所。当时晓利刚买了电脑,正学习录音软件。20多年后,当“大腿乐队”再次聚在一起时,万晓利又用上了合成器的电子音色。当记忆中的音色和旋律响起,钟立风觉得这是特别美妙的一件事情。
《在路旁》这首歌也表达了钟立风对世界与自我之关系的思考:既在世界之中,又在世界之外。他说,“一种旅人般的路过”这种感觉,在2022年也尤为重要。我们需要确认,这世界还是鲜活的、可爱的,自己不是孤零零一个人。即便是陌生人,我也为你祝福。这就是此歌在现场如此催泪的原因。
作为飞行嘉宾的老狼也在现场,看到四人在台上的出色表演,他热泪盈眶,往事涌上心头。他记得90年代时,钟立风和万晓利都在魏公村“不插电”酒吧唱歌,老狼和郁冬等人也去那儿看现场,于是互相认识了。万晓利和小钟都想给老狼写歌。晓利对自己要求很高,写了几首,最后还是没交出去。钟立风写了《弄错的车站》,他觉得适合,就主动给了老狼。老狼就把这首歌收入了《北京的冬天》专辑。
1999年,钟立风在李健的介绍下认识了宋柯。后来,当宋柯的麦田音乐把目光转向新一代音乐人时,小钟被选中。麦田决定延续“红白蓝”企划,打造“新红白蓝”系列,将钟立风、莫艳琳、王凡瑞三个新人放到一起。2006年,小钟出版的《在路旁》专辑,就是新一版的“白”,带着鲜明的民谣与文艺气质。同年,《在路旁》一曲获得上海东方风云榜冠军。
2007年小钟组建了Borges(博尔赫斯)乐队,向这位阿根廷文学巨匠致敬。他多年以来的心愿,就是组建一支带有波西米亚风格的乐队。从此,钟立风也逐渐确定了自己的独特风格。
“音乐和文字完成了我的呼吸”
出完第一张唱片没多久,赶上公司变动和流行音乐风向的转变,小钟渐入低谷。快男超女、网络歌曲等新鲜事物迅速占领市场,文艺气质的音乐被喧哗的声音掩盖。没过多久,宋柯就签下了李宇春,而钟立风这批忠于内心、崇尚创作的人文歌手,就此进入“雪藏期”。到2009年与公司解约时,他一共只发行了两张专辑。
遭受一连串打击后,钟立风跑去青海,做了一个牧羊人。后来他又回归大城市,选择了轻盈、质朴而丰富的生活。在这段被市场冷落的日子,小钟开始寻找另一条表达之路。阅读一直是他生活里的很重要的组成部分,积累到了一定程度,他想用文字将内心的话表达出来。他认为,各种艺术门类之间存在种种联系和内在纠缠。早在2000年,钟立风就开始文学作品的创作。最早的作品是短篇小说集《一条性别模糊的鱼》。在雪藏期间,他一边作曲写歌、筹备作品,一边也投入到了写作的世界里。
2009年合约到期后,钟立风成为独立音乐人,他自费出版了专辑《她为我编织毛衣》。2010年,他获得十三月唱片老总卢中强的赏识并签约,此后几年陆续推出了三张专辑。2011年,钟立风出版了第一本文集《像艳遇一样忧伤》,此后几年出版了《没有过去的男人》、《在各种悲喜交集处》、《短歌集》、《书旅人》等文学作品。他几乎每年出一张唱片、一本书,就像一种对自我的约束和鉴定。
“字吸歌呼,音乐和文字完成了我的呼吸”,小钟曾如此表述。“歌唱是一件特别释放能量也消耗自己的事,释放之后必须有些东西填充进来,形成到一个循环。”小钟通常是从阅读、电影,甚至绘画中去发掘,以此填充自己的内心。
经常有人评价,钟立风的音乐有很强烈的文学性,他的灵感可能来自某个作者,某本书,某部电影。但在小钟看来,所谓的音乐的文学性,不是指歌词,而是指旋律。文艺作品带来的滋养和变化,不仅影响了他的歌词,也在旋律上也发生作用。
说到民谣的文学性,钟立风会想到《诗经》的风雅颂。“风就是民谣和旋律。采风就是采集时间长河中遗留下来的歌谣,不采就要被淹没了。在当代的音乐人里面,张楚、何勇,崔健,郁冬,多多少少都将风雅颂的风延续下来,他们的作品有着像河流一样的旋律线。”
海子、卡夫卡与“蹩脚的旅人”
2008年前后,周云蓬、万晓利等老朋友陆续离开北京,有的去了云南,有的去了江南,而钟立风依然住在北京的偏远一隅。他说自己生性懒散,在北京生活,多少还是让自己有种向上的紧迫感。内心安定之后,在哪儿都能找到他向往的生活方式。平时里,他喜好阅读,做做饭,买卖菜,业余时光逛逛书店,写点东西,每一年或两年做一张新的作品出来。
虽然不是流量歌手,但作为独立音乐的中坚力量,钟立风的作品还是有一定的独特性和影响力,流媒体平台通常会买单。这也让他有了基本的物质生活保证,可以安静地生活,放松地进行创作。
钟立风对行在路上也有无限向往和行动力,他把自己定义为“蹩脚的旅人”。因为读了海子《日记》,他就想去德令哈,从雨水中荒凉的城,转到祁连山脚的牧场,做一段时间的牧羊人。当想起卡夫卡与友人的一段旅行(火车上与一个女子的失败艳遇),他就想去完成一段铁道旅行。
每到一个城市,钟立风都会去感受与纪录途中的房子、食物等琐碎但值得回味的细节,逛逛当地的书店。一次次音乐、文学、旅行的奇妙融合,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。音乐作品《弄错的车站》《被追捕的旅客》《一个夜晚,一列火车》,以及文学作品集《书旅人》,都透露着这样的气息。
2022年,民谣还有意义吗?
对于参加音乐综艺节目,钟立风开始是持怀疑态度的。他觉得音乐是不能竞技的,也不需要太多考虑别人的评价。此次参加《我们民谣2022》,是因为有一众民谣好友的集体参与。来到长沙,他很快进入状态,找到了一种稳当的感觉,多年的好友又重新进入到生命之中。虽然久未联系,却依然心有默契。钟立风发现,跟二十多岁时候的状态一样,面对创作和面对音乐,大家还是不会去推销自己,而是忠于内心、踏实地表达。当节目来到原创阶段,在最短的时间内,音乐人们都能拿出关于长沙日常生活的好作品,这恰恰是来自他们多年的积累和瞬间的爆发。钟立风更加笃定地体会到这些朋友的珍贵。
什么是真正的民谣?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,随着节目的播出而逐渐升温。在钟立风看来,民谣的形式不重要,民谣就是生活本身,叙事、普通、平凡,又充满着不一样的气息。钟立风说:“民谣内在是忧郁的,但也有深刻的快乐。”比如《永隔一江水》这样一首悲观的歌,反而让人充满向往,忘却很多,缓解很多情绪。小河在节目里唱的《秋柳》也是如此,虽然是一种逝去,却让人感受到生命的可贵。每个人在生活中都会遇到各种苦痛、挫折和不堪,一首身心契合的民谣,就有一种化解不安的能力,激发人们更强烈地去拥抱生活的状态。
“民谣让你重新爱上生活,了解人性。生活继续,民谣会陪着你一块前行。”钟立风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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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郭小寒,音乐写作者,著有《沙沙生长》、《生而摇滚》等书。最新作品《光阴如火 只唱一生——中国当代民谣小史》已上市。